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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vert(lesmis), 4*20jours, and more

: je laisse aller mes sentiments

[悲惨世界/Valvert] Supreme Shadow, Supreme Dawn


Summary:

一年后,冉阿让又一次巧遇沙威。

他们不了解对方也不了解自己的处境,但他们(总算)完全不在乎。

(去他的,190周年快乐,伙计们!)




冉阿让睁开眼。我在哪儿?

他从来有一种习惯,一种生来就有、不断打磨却不常显现的习性:观察。到了陌生的地方,他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我在哪儿?

这里的沉默与死寂不同。冉阿让首先感到的是安心,这和那习性的本源是相背的,因此他有些难以适应:他从来有两种动力,即对不确定的恐慌与对安定的渴求,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安定,反而让他困惑。

天上像是把晚霞稀释后均匀泼洒开来的橙粉色,并不多么深。冉阿让无暇顾及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已走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天色竟从未黯淡一分,这同样让他觉得无所适从。也许他在这里已有很多天,又也许仅数个小时;时间在永恒的静止面前坍塌,在广袤、温暖而凝滞的空间中变得难以捉摸了。天依旧亮着,冉阿让隐约明白,此处的白昼无限长。

远处好像有什么厚重的声响传来。

他想起土伦教会他的。那是一种蒙昧,它培养愤恨,让人只惧怕和提防随时可能挥来的棍棒;但对被囚一事,它只教人麻木。如今他就像那个知道自己将去服苦役却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青年:他没法确认这里究竟是哪里、自己又要往哪里去。苦役犯的口袋一空,苦役犯便不明白自己究竟流落至何处。

他只好拿出第二个问题:我怎么来的?

冉阿让就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他来时走过一段长路,而眼前是路程长度的平方,柔和明亮的光线自每个方向来,没有具体的哪个源头。无风,只有被巨人的手掌抚摸一样的安定感。

这叫冉阿让更加困惑了。

粘稠的天空叫人眩晕,他必须找一个办法离开此地。可究竟该找谁呢?(冉阿让没注意,自己下意识觉得该去找一个什么人了。)他想起来自己和人并没有多少交集:他在路边石上洒下的鲜血早就流干,他总算把所有希望交付与人,这可怜虫终于结束了他全部的——啊!所以我这是死去了?——于是,这老人死后,就和刚出生时一样是孤身一人。

但至少不用那么痛苦!他如释重负。

冉阿让抬起头。如果还有太阳,那我现在肯定在太阳里边,他突然想。也许他这样的死人的待遇就是如此:无人相伴,只是永远的白天。

这未免太不公平。冉阿让抬手摁着脑门,这完全无意之间的动作,却恰好让他碰到身后好像长着的什么。

好吧,他想,还给了我对翅膀哩。

但他不想管它们,思绪又回到那问题上去。

该做什么,有谁好找呢?我该做的事已尽,所以他人对我的责任也已经了结。那就当真没人该陪着我?

那起伏的隆隆声一直在,像天边隐约的雷声。他的恐惧和愤怒许久之前便不知不觉地消失。突然他又全身震颤,似被闪电击中。他开始寻找。

寻找和观察一样,是残缺智识之中的聪慧。原野的飞禽同样可以不张开翅膀而紧盯着地面。他险些忘记自己也许能把身后的翅膀用上,但他更明白自己要找的——他踩着的地上不在,他视线的远处是虚无——那家伙去哪儿了?这儿找不到一丝生命的踪迹,哪怕是掠影都不曾存在过。他置身于一种浓稠的孤独中,几乎喘不过气。那人不在这儿。

那他究竟去哪儿啦?冉阿让心底的焦急化作无处释放的怒火,胸中有巨物在滚动一般。

他伸手抓挠着头发。他咆着:“沙威?”但怎么可能会有回应!

呵!他突然向下瞥去。

传到自己耳边混沌的鸣响,比起惊雷,更该是狂风把大浪摔向绝壁偏侧的震声。他曾以为这是过去那鬼蜮的威胁:亡魂一样的东西被巨轮狠地抛进大海,他眼见它要航行至清晨,自己却要永远留在长夜的尽头。

冉阿让没想过那声响还可以是呼唤,直到他隐约看见一个笔直站着的影子。

 



冉阿让把双翼裹进粗糙的布料里。他发觉自己来时就随身带有兜帽和斗篷,(但为什么是这些?)便拿它们直接往身上一盖。这显得他既像个乞丐又像个逃犯;他分明不该感到畏惧,可他又发着抖,几乎把下唇啃出血来。实际上,难说他不习惯于此,甚至可能正有这种无法形容的偏好,就好像不是回忆找上他来,而是他自愿拿回忆往自己的身上乱划乱刻似的。他同时也觉得自己该扮成一个更普通的过路人。他又放心,觉得黑夜正好适合自己,就好像监狱中没人会关心囚犯的打扮有没有差错一样。他一想起那个警探,心底就同时冒出两种情感来:无比的羞赧与无比的敬重。他像只乖巧的熊一样攥紧了掌,耐着性子适应粗布的摩擦。

在先前漫无目的的寻找途中,他是否问了什么呢?一片寂静之中无人回应,他自己当然也转瞬便忘。这问题仅仅出自人之好奇,或称窥探的本能;而谁又知道上帝和命运会如何左右人们,会如何听人询问,会如何应人心声?冉阿让对此一概不知。曾有个主教觉得有些事情是专留给哲人学者来想的,冉阿让一定十分同意。

他只感到自己离沙威越来越近了。

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被那样粗暴地摔在河沿的石头上。



水流疾行,把碾过河床的重量全都转换成沉闷而厚实的吼声。冉阿让狼狈地摸着一块不那么湿滑的石头爬了起来,幸运的是他没有受伤。(死人又如何受伤?他自顾自笑出声来。)

这地方并非陌生,他和珂赛特在这儿毕竟也待了不久;虽然他们更常去公园而不是这条大河,但此时冉阿让还是对它升起了莫名的亲切感。

下一秒他猛地意识到:这里是黑夜了。

冉阿让对环境有一种本不必要的适应能力。他无论怎么被抛起或摔落,最终总能完美地嵌进任何地方——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会因永昼而晕眩,而哪怕仅有一瞬,夜晚都会成为他适合的巢。他拼命挤着右眼,掉出一粒灰尘与一颗泪珠来。

此时究竟是夜间哪个钟点已不重要了。也许前一天下过雨,冉阿让的斗篷沾了泥沙。他曾以为骇人的、让他内心颤抖的涛声,在真正对视时竟只给他诡异的空虚感,又让他胸中发闷;水流形成漩涡又把自身埋进漩涡;不远处和极远处都有微光在颤动,灯光被阴风托起,模糊地为他指引方向。如此的景象只能用阴森二字加以形容,但它远不能概括这鬼窟的边界给人带来的全部感受。阴云压在他的头顶,把星光拦在万里高空,任何能被称为优美与绚丽的光线都被警告不准越过,只剩河边石头映出的红光,提示他面前即是深渊。冉阿让明白这是塞纳河最湍急的河段,他几乎要陷在对河水的凝视里而忘记了前行。

他重新想起了沙威。

他此前也听说过,每年有太多人,他们在夜间、凌晨甚至是日出前的一瞬,俯身凝视桥下的黑洞。有些坠落时带着坚毅,有些则因为那漩涡的吸引;有些因仍有眷恋而离开,有些则被日出唤醒。沙威大约是其中的一员,但他是个有着固执信念的人,这一点冉阿让可以感觉出来,因而觉得沙威不可能理解那些人。

而事实似乎在说,他不理解沙威。

冉阿让向前一步。沙威拿一只眼睛盯着面前裹成一团的家伙。 



“所以您现在来这里找我是要做些什么?”

沙威好像要补足语速太快欠下的时长。

冉阿让注意到沙威还用着以往的站姿。他早在蒙特勒伊就发现沙威喜欢把一边的膝盖向后扯,弯曲着的另一条腿自然就高起来,这种倾斜一旦包在大衣里就难以察觉。可是,跺脚的习惯丢了,身子不再微微晃动了,此外还没有了那根随身短棍。他把沙威细致打量一遍,目光从他显然有阵子没打理的蓬乱发型溜向被水沾湿的羊毛大衣,再从黏着泥泞的鞋子滑上闪着蓝色光的眼睛,愣了许久才想起来沙威先前好像说了句什么话。他盯着沙威的眼睛。他祈祷那话不太重要,不过现在沙威还能说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沙威两手往后背一折,眯着一边眼睛、挑起一边眉毛凑上来,冉阿让觉得他是刻意拿眉毛刮他的脸。只有眉毛。冉阿让庆幸着,黑夜从来都是最好的隐藏手段,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认出来。也许沙威还忘了自己呢。沙威的动作毫无章法,一缕发丝从前额掉下来擦着冉阿让的鼻尖。他们的脸几乎相碰(这让冉阿让想起了什么,但不清晰了),沙威好像要从中嗅出点什么似的。

想象一个这样的场景:夏夜,阴云,塞纳河;一切事物都像鬼影般模糊,一切声音都像被抽离出这个世界;两个身影站在兑换所桥的一侧,瘦削的那个俯下身来凑近壮实的那个,像两块岩石在对质;光线黯淡,景象不清,那高个子只好动用其他的方式,竖起耳朵皱起鼻子,来查探眼前新奇的黑布壳儿里边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灵魂。如果此时星光恰好冲出云层,可以看见沙威正拿牙轻轻咂着自己的舌头;如果此时冉阿让的戒心稍微少些,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边,便能听见不知是谁正发出粗重而杂乱的呼吸声。

冉阿让得出结论,他俩之间绝对有一个脑子进了水。这姑且可以被称作试探或侦察的动作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冉阿让却好像在烧焦了的炭火里躺上了三个月。

而沙威的模样像是在说观察没能成功——他只好把这披着粗布的天使当作闻所未闻的鬼怪的一种。只是冉阿让觉得那人的眼里仍然闪着什么光。

这时冉阿让终于意识到自己此行根本没有目的。

“所以您找我做什么?”

“我恰好路过,所以……”

他俩几乎同时张口,而只有冉阿让语意未尽。沙威把他的问号也吐出来,冉阿让则把自己的后半句话化成一阵闷哼。

“我想问问您……在这儿是做什么的。”他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

他的视线对着某颗石头,也可能是石头上水草的尖端。这样有利于他制止自己无意识蹦出“探长”两个字。

 

“我哪儿知道。”

沙威吞吞吐吐,冉阿让听到字词间夹杂着一些干燥的摩擦声。沙威的目光跟着到了那块石头上,又转回来落在冉阿让的耳根(冉阿让这么觉得,但沙威总不可能透视过兜帽),若有所思。他把一只手从背后折回来,手肘卡在腰间,仿佛手里还捏着他的短棍。这时才转回头的冉阿让恰好看见沙威这极不自然的姿态。

如果死人也可以有财产或者财物,他是不介意给他买一只精细些的手杖的。

“那事儿过去大约一年了,”他好像有些厌烦(冉阿让于是明白自己没在之前那地方走了多少时间),“简单来说是这河太诱人,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我死了。但不是没死成。不过……”

冉阿让才想起来沙威是不知道自己的。从前还需要费心筑起的假身份,现在居然只要凭空出现的几片黑布便能维持。他想着,如果沙威知道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生前(也许是被迫)和他较劲的人,肯定会想把自己丢到河里去;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字一停地解释了。他觉得沙威这种人肯定不太喜欢和人提起这些事儿——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沙威坐在蒙特勒伊警署壁炉前烤鞋、嘴里还漏出几句黑话之类的画面。

——不!……我离他到底多远了?最远不过生死之隔吧,可当下我们是死透了。那最远的……他曾经是什么样的?当下呢?……

冉阿让出了神。也许沙威能记得自己的每种面孔,如今自己偏偏要遮住它。他又感到离沙威越来越远了。


沙威顿了半拍:“就好像新上司给我的惩罚就是新的工作似的。”他几乎是绞尽脑汁才憋出这一句话来,好像他的意识突然被抽走一部分。他的一只眼睛转向冉阿让。

沙威意指模糊,确实因为他对此毫无把握。冉阿让擅长适应,但沙威比任何人都能更快地融入环境;反倒是这既没有具体内容也没有具体要求的“工作”叫他恼火。他甚至是看了报才明白自己确实是死了,还是投河而不是别的什么方式。也正从那时开始,在死后一个星期,他觉得自己应该留在河边。

毕竟他现在最弄不明白的正是自己怎么会进到这河里来。起义的血腥味漂浮着,最初他抱怨过为什么死人还能闻到气味甚至比活人敏锐,但随着腥味和记忆被稀释,抱怨也逐渐淡化了。如果要他描述这一年以来的生活,他首先会说这从字面意义上就不是生活所以根本不必问,非得被问烦了才情愿多说——且是突然一下掀开自己的外壳,像露出藏在袖口里的大手一般,一口气道出这时间里他好像变得迟钝、因无事可做而陷在日出日落的循环里、猛然察觉夏天过去时已是深冬,这一类没什么关联却叫他恼怒的事情的。他也猜不透自己居然那么情愿留在这河边,一边反复质疑一边却也没法说服自己离开,这确实是件怪事儿。总的来说,这一年里他做的事情只有三件:整理过去的记忆,融进时间的消磨,以及……

他确实会看见那些自沉的家伙们。他会狠狠嘲笑那些仅仅把塞纳河拿来绑架他人好心的人,虽说他同时也不太欣赏那种好心。但除此之外的人,他却只剩无态度的沉默。起初他感到异常不解,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在桥上犹豫不决的人会走向两种极端也就是重获生命和失去生命,他不知道这条河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一瞬间击溃或是筑牢人的内心。他不是擅长思考的人,一个密探本就不该有多少思考;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沙威这名字前面没有哪个头衔,他竟然就变得空洞了,因此更反感思考。后来那不安消失殆尽,当他再看见那些自寻死路的家伙时,只会转头不理。

为的是防止自己仍灼燃着的心里生出某种怜悯来。

有一段时间他想过是否要把他们中的一些打回岸上,可他放弃了。这并不怎么公平,且他也没有这样决定的权力。哪怕他见到的自杀者是自己,也会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一跃而下,顶多欣赏一番落水时的笔挺与无惧。这一年来他隐约感到河水会听从自己的意志,但他始终觉得浪潮应当和千年前一样听从自然而非随便哪个死人的号令。河水继续流淌,他几乎要忘了这事儿;他在桥边游荡,偶尔看看人们手里的报纸。游荡在这样的日子里,似乎和沉在河水里没什么差别。

直到有个莽撞的蠢货突然撞进他的视线。



冉阿让无心听沙威无休止的唠叨。倒不如说他是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他使劲想着自己和沙威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却找不到答案。河流的声响越来越大,扰得人心绪不宁,于是他更加急躁起来。沙威则用他的大手挠着大衣口袋的边角,一是试图从里边多挖出几个话题,二是阻止这爪子一不留心就扑向旁边的人去。

“我起初还想着是不是该被丢进什么地方。您应该知道,呃,拿什么烈火去烧啊,之类的。”

沙威的语气不像他了。

冉阿让把视线挪开。观察着周遭,观察着自己。

“——大概我会在这儿干站着吧。算是一种惩罚。您——”

一辆马车经过。这是前一日下过雨的又一例证:那车轮把路上淤积的泥泞掀开又泼洒出去,车主暗骂一句自己的乌特勒支绒又被弄脏,他也许打算这之后狠狠敲他的乘客一笔。人们疾来缓去,既行既止,燥热带来的冲动像真正的狂风碾过河上有着几何学的笔直与严格的桥,路灯却无丝毫的摇晃。河水越发猛烈地打着桥墩,人们避开兑换所桥的护栏,冉阿让想起这里是水流最湍急的区域;无限远处的微光刺开了浪的表面,粼粼的波纹扩散,叫人晕眩;天空隐约在流动,河流则率先奔向前去,水波蛇行之间消匿在不远的边际。

“……我照样没想到世间还会有这种苦差。您大概看得出来,我曾经是个探子。人怎么说的?所谓‘出了轨的灵魂’——”

沙威截断了话语。这一切多么地自然。

“怎么?您不是来看我的么?”

冉阿让觉得那夜猫的眼里好像还装着被遮隐的悲恸。

 


他们擦过两个行人。沙威的手掌还是那样大,虽然冉阿让也情愿被他抓住;但似乎要防着他逃跑似的,冉阿让觉得如果那手能长出猫一样的长指甲,是一定会扎进自己皮肉的。这也奇怪:他记得沙威几乎是不通人性的,但比起了无情感的塑像,更该是独来独往的野兽。他不曾预料到这家伙能和人如此地——他不明白该拿什么来形容,这或许是亲近,但正如沙威其人一样,拉近的距离里有一种隐约的威胁,而这威胁和要他不撇下人就走的请求居然又一致了。他终于察觉到了分毫:沙威,总得来说,或许缺了什么。

也许他们本就不互相知道多少,而与此相较更为确定的是,沙威冲着这个斗篷怪物说这些话或者突然抓起他的手就开始在桥上疾走,其实同样根本没有目的。他们这一次相遇甚至也可以解释为巧合,只是巧在他们恰好同时找上了对方——这其实只相当于找上了一片迷雾或一个谜团——并且只凭直觉或本能而非智慧的思虑与判断,便毫不犹豫地让自己或自己的某个部分向着对方倒去。

冉阿让突然感到恼怒,毕竟自己还披着黑布,沙威决认不出自己来;至于是恼怒沙威这一年来似乎被全巴黎抛弃,还是恼怒沙威只需要随便一个家伙(而不是他冉阿让)就好,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沙威的脚步起初很快。他确信自己抓牢了冉阿让,便放心地把目光转向那条河。河流在这一带急剧变窄,水流既想冲破这样的阻碍,只能更凶狠起来;恐惧又开始渗入冉阿让的内心,他想,也许只有久居附近的人才能不因这巨大的涛声恐慌,但沙威掐着他手的疼痛却能给他些许缓解。他们的脚步越过桥上的石砖、越过与黑天对抗的灯光、越过过桥行人的肩膀;夏季的夜晚不过六七小时,但这足够他们在这一座桥上往返数回——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把脚步放慢,只不过这两种脚步之中,一种只是被时常截停的急躁,另一种则是长久的沉稳。

“我还没忘警署的工作,”沙威好像只是接着自己的话,但由于冉阿让漏听了大半,这恰好是新话题的开始。“尸体会被摆在那儿。(沙威也许打算指向哪儿,但他显然忘了。)嗯……那些无法辨认身份的人。有的是兜里本来什么都没有,也有东西掉河里的。人死了,无妨。会有亲属友人什么的来指认;总之是一系列繁琐的事儿。——人是死了,之后同样麻烦。”

冉阿让暂且不明白沙威为何提起此事,而好像要回答他的疑问似的,沙威立刻对上他的脸来。

“所以呢,至少要过上一个星期,您其实才有可能看见我的死讯。”

沙威的话此时几乎连贯,或是说,更像他自己了。

 

他们行至桥的正中。

沙威隐约记起这靠近当初他坠河的地方;今日究竟是什么日期已不重要。实际上,他只要站在这河边,或更宽泛地,他只要继续存在着,便随时能进入到过往的幻象中去。他眼见面前的水流开始旋转,红光落回河岸的边石,雨使河水上涨;那个幽深的黑洞此时正在他的眼前,远处的微光依然闪烁。他当时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也许什么也无法想,就好像现在一样,他的手松开来,河水越发诱人了。他突然意识到身边还站着个人——这人对一切毫无知觉,甚至对沙威都几无了解,此时倒是一种幸运了。沙威在之前恨不得把自己拆解开来却好像受了什么阻碍,他长久地隐藏与掩盖,居然在此时给他报应:他不明白如何表达。可这同时也意味着,那人不用理会路灯在河边投下的影子,不用被潮气所侵扰,不用为混沌、混乱、混浊的思想所困。沙威露出一个不太凶狠的笑容。这不就达到目的了么?可这人分明拿一生作牺牲,这和过去那个自杀的蠢货也许无异呢?

刚被沙威松开的手稍微凑近了一些,又好像被吓着一般缩了回去。他们又像先前一样了,只是当下无言对质的是两颗鲜红的心。

此时周围已不再有人了。

沙威把两肘放在石栏上,一旁的冉阿让好像对现实失去了感知一般,呆然立着。

往后的半程他们未说一句话,就好像之前狠力的抓握只是一时冲动,往后也不再有。后来谈及此事,冉阿让说,这大约是因为谁都没什么确切的心愿;沙威则捏着手边的烛芯,执行他难得的沉默。

河水逐渐平静,好像听令于某种巨大的震慑力一般。

 



“您不回去么?”

行至桥尾,沙威忽然问到。

“什么?回哪儿?”

冉阿让发起抖来,他看见沙威抬了抬眼,再伸手上指。他唯独忽略了沙威的叹息。

“回您该去的地方。”

沙威有气无力地嚷着。

“我该去——”

突然,冉阿让被猛地一拉。那双手一把穿过那斗篷,准确无误地掐着他的衣领和领结,几乎是打开到最大,以抓住更多的布料。他踉跄着被拽至沙威跟前,那黑布却因此被抖落,露出他干枯的发卷、布满皱纹的面容,和瑟缩的翅膀。

此时的冉阿让像个被揭穿心思的密谋者、被打乱了侦察计划的密探,他感到自己被完全地剖开,怀着恐惧的同时又迫切想把自己的一切捧到沙威眼前。他觉得身后的双翼猛地刺目,在将至日出时成了唯一灼热甚至滚烫的光源。从最初的找寻与问询开始他便是漫无目的的,而这别样的随性本质上是朦胧与茫然——他为何要前来找沙威?是缺少一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先前就明白沙威也许缺了一部分,却突然察觉自己其实是失去了大半;所有的感情本已习惯于一个寄托,那寄托又忽地与自己相隔万里,他是否因此才需要些什么来弥补这存在已久的空虚、愁苦、闷愤、孤独乃至麻木呢?还是说,他天生就有一种和人若即若离的本能,久而久之这若即若离便化为了自愿的牺牲与主动的隔绝?他居然失去了对心的真诚了——他义无反顾地将心推开,主动地撤退,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资格了,他把自己独立在所爱之人的人生之外了?他不知道。连同在桥上听见的聒噪话语,也被连带着投进一片虚空。但他好像又被什么洞穿了;他的伪装也好、掩饰也罢,无论出于羞愧或是卑微,就连同那斗篷一起被抖落、被窃走,好像一双粗糙的手探进他枯朽的胸膛,最终竟准确无误地掏出一颗发亮的东西来!

好哇,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呢?

而沙威只似笑非笑,拿一只眼睛盯着他,一边粗眉挑起。

和冉阿让刚来时一样。

“您醒啦?”

沙威扁着嗓子继续开他的玩笑。冉阿让忽然想拿一边的翅膀狠狠扇过去。

……

 

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之前要有那样难以解释的举动,就好像他们同样不知道为何在过去的数十年间会反复地相遇又分离一般。

设想一个场景:夏季、雨后、塞纳河,夜晚还未过去;一位天使和一个鬼魂站在一起,他们不再对话,因为从前他们说过太多。水汽从异常平静的河面腾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皱了皱鼻子。鬼魂咧起他的嘴,那姿势好像下一秒就要咬下几根羽毛,也许他确实这么打算。

冉阿让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着生前的蛮力。他一捕捉到沙威眼神里的挑衅或是别的什么,便迅速抄起他的翼,把那不怀好意的家伙裹紧。沙威惊愕却不动作,无比放心地闭上眼睛,好像前一刻恰好耗去所有的气力,现在他找到了永久的支撑,便交出了全部的信任一样。假使冉阿让真能发光,他就能察觉到,沙威,这个叫人疑惑的灵魂,本是混浊却也透明的;这也许难以表述,但总之,沙威瘦高的身子恰好能被光亮完全占据那么一小部分。

“您还不回去?”

沙威其实不知道冉阿让该回到哪儿,但总之不会是塞纳河。

“不,您还没回答我。您在这儿做的什么?……”

冉阿让刻意拿出天真的目光。

“不和你说过了?我哪儿知道。”

沙威试图推开冉阿让的胸膛。够了,阿让,这太多了。

冉阿让则察觉到沙威言语中的变化。他明白自己该换个问题了。

“不对,沙威。你怎么认出……”


“废话!”沙威大叫道,“我还来不及庆幸活人都认不出我来!”

冉阿让显然开始生闷气了。他几乎要记不得最初那地方给自己的感觉,它们现已不重要,但至少还能给他些许灵感。下一秒沙威便被一只强有力以至于无可抗拒的手臂捞起,冉阿让早做好了堵住任何怨言的准备。水流卷起,把人们抛进去的一切送回岸边,波浪裹着泥沙狠狠往桥墩撞去。星光仍被阻挡,但他们已越过云层。

沙威差一点就能说出话来,但他选择要他的冉阿让和自己一起闭嘴。而冉阿让混沌的意识中只剩一点无比清晰:他们本就不属于什么无限的白昼;但哪怕夜晚还没来得及终结,至少在望不尽的高空之上,更能首先看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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